夕阳红艺术家

长夜如魇(二)

2、万川的秋天

春分前日宴结束了,夫人们回到宴会厅接上自家女儿,像来时一样离开了会馆。安白桃有些意外自己的母亲没有扔下她离开,毕竟她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劣等。

“你是我唯一的女儿。”安白桃发现自己总是那么挑剔的母亲好像一下老了很多,她也很多年没有听到母亲这样心平气和地和她说话了,她们走在来时的路上,却不再故意保持所谓的仪态,“你总是不听话,带你来万川我只想给你更好的机会,我早该知道你的性子的,就在家那边随机分配了也比现在好啊。你该怎么办啊……”

“我很好。”安白桃笑了笑,她把玩着手腕上失而复得的素银镯子,“把我留在万川吧,你回去就告诉他们我在万川分配得很好,别让你自己没面子。”

“你……”这位只能从眉梢眼角才能看出曾经风姿的夫人,怔怔地看着这突然变得让她认不出的女儿。

“我认识了一些人,我觉得万川很有意思,我想看看。”安白桃抬手抚开落在她母亲头发上的柳絮,“不用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结果并不出安白桃所料,就算她母亲铁了心想带她回去也带不走,被万川地区红房子打上劣等标记的女性根本就不能离开万川,她被强制收容进红房子,进行重新教育,学习如何老实地做一颗伟大的螺丝钉。

安白桃能够被姑妈从那么多侄女中看中,挂上教育部次长家的女儿的名头,她并不比万川任何贵小姐差,她在红房子穿着象征着劣等者的红色亚麻长裙,完成着机械的洗脑课程,做着繁重的劳动任务,收起所有脾气,老实得教导阿姨都纳罕她是怎么成为劣等被送到红房子来改造教育的。

最终只能归因是她在春分前日宴那天发了疯,也不是没有阿姨私下猜测是不是当时她那位匹配对象是真的不堪入目,但那又何妨?女人只需要顺从,女人并不需要去挑男人的问题,敢那么做便是错了,是犯罪。

三个月,安白桃是有劣等者收容教育制度以来最快完成所有课程离开的劣等者,她坐在红房子的公务车里,穿着朴素的亚麻孔雀蓝长裙,一头长发也高高盘起,她也成为了一名夫人,被分配给了一个丧偶的中年大学教授做继妻,这也是劣等者有史以来最好的归属。

安白桃抚摸着手腕上的素银镯子,脚边放着的是她的行李,她站在这中心城区临街的花园小洋房院子里,打量着她未来的家。她的丈夫在和公务车交接完毕,把她带进院子里后,便让她在这里等着,说是要上楼收拾一下,然后她便在这里站着等了一个半小时。

安白桃仍带着合宜的微笑,这并不能对她造成多大的困扰,红房子的教导者收拾人的手段比这折磨人多了,只能算个微不足道的下马威。

二楼窗户被打开,对着送她来的红房子阿姨笑得如春风和气,使得阿姨直夸她运气好的李教授,此时却阴沉着脸像个怪物,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似乎是在估算她和参照物的距离来确定她有没有不听话移动过。

安白桃抬眼微笑着看着二楼的人,脸上温和的微笑像是刻上去似的,她知道这个人根本就一直在二楼窗户后看了她一个半小时,此时故作姿态不过是给她加码罢了,心态稍微不好一点的劣等者在好不容易走出红房子的严酷教育以为逃出升天了,结果到了却又被如此恫吓,可能就此崩溃了。她愿意给这精神变态似的教授做一个顺从的妻子,却不会去做他的玩具。

“上来吧。”李教授也笑了笑,他虽人到中年,但保养得当,很是有几分年轻男人没有的儒雅和沉稳,“我独居这段时间,家里乱得不成样子,收拾花了点时间。”

“以后可以放着我来。”安白桃温驯地低下头拉着行李箱走进了这她要生活一辈子的房子。

出乎安白桃意料的李教授并没有碰她,虽然意外,但她也乐得如此。除了二人独处时发发神经故意找她错处,恶意折磨她,倒也还能接受。家里的家务最后也没落到她手上,李教授额外找个女仆来家里照顾他们二人的饮食起居,还允许她和他的朋友的妻子们社交。

不过出门听着那些夫人们夸她年纪轻受宠爱,老夫少妻生活甜蜜只会让她觉得腻歪恶心,渐渐的安白桃也不再出门,让女仆找个些花种,在征得李教授允许后,在后院种起了花。对此李教授倒是格外满意,有好些日子都没故意找事情折磨她。

夜里,如往常一样,安白桃温驯地从衣柜里抱出自己的被子,打算铺在地上睡觉,李教授顾忌着名声没有和安白桃分房睡,但却也没有允许她上床,这半年她一直睡在地上,还得注意着李教授不要半夜发疯找事情弄醒她,强制她不许睡觉。

“上来睡吧。”李教授坐在床边看着安白桃抬手拍了拍床。

安白桃乖顺地点头将自己被子放回衣柜,又去了储物室抱出了新被子枕头放在了床上,然后小心地坐上了刚刚李教授大概拍过的位置,李教授有严重的洁癖和强迫症,她记得的。

李教授撑着头看着她,眼底闪过些许失望,这个劣等者在他手上不但没有崩溃,反而吃一堑长一智,迅速成熟起来,比起他那吓一吓便精神崩溃歇斯底里的亡妻强多了,也无趣多了。

“睡吧,不要碰到我。”李教授侧身关掉了他那边的床头灯,留给安白桃一个背影。

安白桃深吸了口气,拿眼觑着李教授防他突然动作碰到她,然后借机惩罚,结果她目光一扫却愣住了,直到李教授偏头看她,她才连忙关掉床头灯贴着床边缩到了被子里。

安白桃想着在李教授肩颈上看到的东西,心里一阵阵的泛起恶心,她摩挲着自己的手指,比起普通人她的手已经算是比较小的了,但那样细小的抓痕只能证明那个人手比她还要小。抓痕新鲜,今天不是学校上课的日子,李教授却还出门了,她记得早上出门的时候李教授讲,他是去给某家的孩子做家教去了,是孩子吗?

安白桃压下心中的恶心感,努力睡过去,有时候李教授也会检查她有没有乖乖听话睡觉,现在不睡,等被抓住,后果不是她愿意回忆的。

安白桃在半年来养成了合适的生物钟,基本能保持和李教授同时醒来,避免了很多麻烦,时钟刚显示七点二十五,她便醒了,闭着眼等着床另一边的人活动的动静,她也好紧跟着起身。

这一等就过了五分钟,还没有任何动静,安白桃不由奇怪,正打算睁眼看看,一睁眼就看到李教授已经衣着整齐蹲在她面前,就这么手上掐着表,带着微笑脸对脸看着她。

安白桃被吓得心脏差点停跳,她努力咽了口唾沫,好不容易才把温驯的表情重新挂回脸上,开口声音却还是被忽然惊吓搞得沙哑,“早安,先生。”

“七点二十五准时醒,你倒把自己训练得好。”李教授起身,将怀表收回马甲口袋,“你收拾收拾起吧,我今天有事,晚上回来,不用给我留饭。”

“好的,先生注意安全。”安白桃笑了笑,目送着李教授离开卧室,听着他下楼梯的脚步声,数着越来越小的脚步声确定他没有半途停下,这才捂着胸口坐起来,大声喘息着,李教授不知道什么时候想到了新手段,迟早得被这老东西折磨死。

安白桃听到楼下铁门落锁的声音,忙下床跑到窗边,想从前一样将窗帘挑开一条缝想确定李教授是否真的已经出门,结果一看便和雕花铁艺大门外的李教授对上了眼。李教授似乎就是故意在那里等着她的,笑着冲她挥了挥手,然后上了停在门口的汽车。

安白桃背心发凉,她明白了,这老东西多半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家里安了监控,不然不可能一下子把她的习惯摸得一清二楚。

安白桃怕吗?当然怕,她甚至猜测李教授已经知道她注意到他肩颈上的抓痕,或许那本就是故意露给她看的。她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身边敞放的公文包,李教授昨天出门就带的这个,他一反常态没有把这个公文包锁进书房,就这么放在她面前,似乎就等着她去翻找证据印证她昨晚的猜测。

安白桃想着那个老东西不知道安装在哪里的监控摄像头,想着他现在正带着那让人作呕的和煦微笑看着客厅里的她手足无措地坐在公文包边上,等着她动手去翻,就觉得浑身发凉。

心底恶心感翻涌,安白桃是彻底忍不了了,她推开依照着李教授定下的时间表准时端着下午茶过来给她享用的女仆,跑到卫生间抱着马桶开始呕吐。直到连发黄的胆水都吐出来了,安白桃还是在干呕,女仆看到她这个样子连忙跑到客厅想使用固定拨号通讯器联络李教授,请李教授允许她为她叫医生。

安白桃忍着干呕追了出来,一把扯住女仆,拿起展示柜上黄铜摆件将通讯器砸了个粉碎,嘶吼道“不许联系他。”

安白桃将手上的摆件狠狠砸向玄关,看着隔断玄关的彩色玻璃碎了一地,心中有一刹那的松快,就像九个月前她在万川会馆宴会厅忍着大腿上刺心的疼,出言挑剔那个男人一样快活。继而她又有些恍惚,这才九个月啊,疯了,疯了。

安白桃环顾整个客厅,忽然又想到此刻说不定老东西正看着她的表现满意大笑呢,毕竟他终于把她吓崩溃了,更加剧烈的恶心感袭来,安白桃捂着嘴跑回卫生间抱着马桶,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只能边干呕边崩溃大哭,哭着哭着恶心感倒慢慢消减了。

她眼睛肿得睁不开,费力看了眼还小心候在卫生间门边的女仆,慢慢扶着墙起身,“把卫生间收拾干净,我上楼休息一会儿。”

“到了先生规定的您该去花园修剪花枝的时间了。”女仆看了眼手表,略微有些担忧地提醒。

“我管他?我去睡一觉,别来打扰我。”安白桃翻了个白眼,似乎她这一哭一吐让她找回了九个月前在宴会厅的勇气。李教授确实把安白桃吓崩溃了,但也成功把红房子洗脑塑造的温驯夫人人格击溃了,现在她破罐子破摔,也不信看重脸面的老东西还能真把她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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